□曹杰
苏东坡寓惠两年七个月，曾三次到惠州汤泉，让他的精神世界得到释放，也见证他在惠州的一次次精神突围，最终抵达人生的至境。
北宋绍圣元年，因为闰四月，春夏之交仿佛变得格外漫长。两年前，面对着因言获罪，贤妻亡故，被贬定州的苏东坡心情十分失落。倍感孤愤的他写下了“今年中山去，白首无归期”的决绝。就在苏东坡自觉渐渐安定下来，已经远离了朝堂纷争的时候，他再次被重新论罪，从“告下，降充左承议郎，仍知英州”到“宁远军节度副使，惠州安置”。
人到暮年，万里投荒，虽然在寄给朋友的诗书中常作欢愉之语，但是苏东坡的心情是可想而知。好在当他达到清远时，便感受到了惠州人的热情，当时有惠州士绅前去迎接，并告诉他惠州风物之美。来到惠州之后，本地父老更是对他这个“罪臣”嘘寒问暖，让他对眼前这座小城顿生归属感。“苏武岂知还漠北，管宁自欲老辽东”可看作是作者对惠州的爱，也可看作他对政敌的回应与自我解脱。在寓惠的两年零七个月里，他曾先后三次到惠州汤泉沐浴，这三次经历，也见证了他在惠州一次次精神突围的心路历程。
苏东坡第一次来到汤泉，是在绍圣元年冬季。在惠州向地方长官报到并初步安顿下来之后，苏东坡便和儿子苏过一道，出了府城，顺江而下，来到距离府城三十余里的白水山和汤泉。苏东坡与儿子一起，浴汤泉，观瀑布，赏佛迹，探幽径，洗去一路的风尘与磨难，此刻，父子二人沉重的心灵得到了纵情的舒展，他们极为尽兴，一直玩到很晚才归家。
“我来方醉后，濯足聊戏侮。回风卷飞雹，掠面过强弩。山灵莫恶剧，微命安足赌。此山吾欲老，慎勿厌求取。溪流变春酒，与我相宾主。”在《白水山佛迹岩》诗中，苏东坡打开思绪，汪洋恣肆，写出了白水山和汤泉的奇伟瑰丽的同时，也将万千心事，付诸于笔端，尽情挥洒，结尾时他还不忘表达自己终老于斯的美好愿景。可以说这次沐浴汤泉，让他洗去身之疲惫的同时，也获得了心之轻灵。让他从一路的坎坷凶险中，获得了短暂的突围。
虽然如此，但是苏东坡在惠州依然会感到寂寞和失落。北归无望，面对草木茂盛的岭南，苏东坡时常觉得苍茫而困顿。为了排解苏东坡的愁绪，绍圣二年三月初四，春暖花开时节，惠州太守詹范和苏东坡父子一起，再次来到了美丽的惠州汤泉。苏东坡和詹范太守一起，泡汤泉，登山峦，远眺江河，怀古咏今，顿觉心情舒畅。这次游历让苏东坡对惠州的灵山秀水有了新的感悟，归来之后，夜间静卧，听着儿子诵读陶渊明的《归园田居》诗作，他不禁感慨顿生，一气呵成，写了六首步韵和陶的诗作。苏东坡在诗中激动地写道：“环州多白水，际海皆苍山。以彼无尽景，寓我有限年。东家著孔丘，西家著颜渊。市为不二价，农为不争田。周公与管蔡，恨不茅三间。”第二次在汤泉沐浴之后，备受长官礼遇的苏东坡仿佛灵光乍现，对惠州和自己，都有了新的理解，这里虽然地处岭南，但却已是诗礼之邦，商贾诚信，人民淳朴，风光无限，与其纠结北归与名利，倒不如随遇而安，乐在其中。自那以后，作诗和陶成为了苏东坡在惠州最重要的写作题材之一。可以说第二次沐浴汤泉的经历，让苏东坡外宽内紧的精神再次获得了突围与释放。
也是在这年春天，当苏东坡逐渐融入惠州之时，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悄然悬在了他的头上。苏东坡的母亲程老夫人的侄儿，也是苏东坡的姐夫兼表兄的程之才来到了广东，任广南东路任提点刑狱，主管司法和刑狱。当年，年长苏东坡一岁的姐姐苏八娘，嫁给程之才后不久，便被虐待致死，对此，苏东坡的父亲苏洵极为愤恨，称程家之人是“州里之大盗”。转眼四十余年，往事历历在目。而苏家与程家的矛盾，当时人尽皆知，之所以让有世仇的程之才来广东负责邢狱，无非是政敌想借他之手，辖制甚至陷害东坡。他怀着忐忑的心，让自己在惠州认识的好友利用公务之机，给程之才带去示好之意，并邀请程之才来惠共饮新酿的美酒。
收到信后，程之才颇有感慨，当年的两位风华少年，此时，已然都到了双鬓霜染的暮年，无论是在眉山还是在朝堂，恩恩怨怨，早已付诸东流。回想苏八娘的死，程之才更觉得愧对苏家，他知道苏东坡与苏八娘姐弟二人感情极好，此时的苏东坡已经跌入谷底，不复当年的炙手可热，程之才也希望能把对亡妻的愧疚能找补到苏东坡的身上，因此他对苏东坡的示好进行了积极的回复，程之才来惠州之后，为改善苏东坡的居住条件，更是作出积极的努力。对于程之才的帮忙，苏东坡十分感动，两人一道，来到了他熟悉的汤泉。
温暖的泉水，盛开的繁花，在世外桃源般的汤泉，两个垂暮男人，推心置腹地聊起了这几十年的光阴，多少纠结，多少坎坷，多少辛酸，多少误会，都如同温泉上的袅袅水汽，逐渐散开。至此，两个从世交到世仇的川人，彼此之间，成为知己。至今苏东坡“一洗胸中九云梦”的诗句，仍然刻在九龙潭的石壁之上。
第三次在汤泉的沐浴，见证了苏东坡寓惠生活的新突围。他不仅解下了悬在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，也找到了新的信靠和支持，收获了断隔四十余年的亲情，化解了家族宿怨，同时也为他在惠州的愉快生活，开启了新的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