味道

  一个写作者无论从哪里提笔,抵达的世界有多远,描绘的风景有多诡谲多变,最终放不下的还是童年。如同长在人身上的痣,从娘肚子里爬出来,谁能甩得脱?童年的味道就像是给一生的味觉定了调,江浙人的吴侬软语里就透着甜的温柔,浓重的花椒辣椒味中彰显出四川人的粗犷,东北猪肉炖粉条中也饱含着白山黑水的豪情。

  而给我童年味觉定下调儿的就是供销社。

  一间大瓦房,摆着最日常的生产、生活用品,这里就叫“供销社”。木板上的三个字,写得大大的。刚踏进门口的一瞬,牙膏、香皂、散装白酒酱油、雪花膏混杂的香味儿就直冲过来。哇,真香,霎时觉得世界是这么美好,还有这么好闻的味儿。多少年了,多少好吃好喝的都溜到肚子里了,让自己脑满肠肥、秃了顶,让自己的口腔功能蜕化,变得麻木,但始终还记得那一缕醇香,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。它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。如同一只趴着晒太阳的老狗,眼皮都懒得翻一下,但它还记得抢到第一块肉骨头的兴奋。

  喇叭花爬满的院子里,放着母亲的酱缸,柴火垛。一日三餐清一色高粱米饭、苞米面的大碴子、大饼子,吃得人面黄肌瘦,口里冒酸水,心里发慌。除了火柴、蜡烛、煤油几样外,在那样近乎“手工自给”的年代里,人们像一只只蚂蚁努力生存着,有序但又呆板。现在的人们追求“诗意的栖居”,会觉得那个时代很有情怀,让人羡慕,其实那就是矫情,属于“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。”

  镇里有座威严的祖祠,大门紧锁,昏暗、孤寂,森森然。一天忽然打开一扇小天窗,哗,斜斜的,外面的一束光线刺了进来……而供销社就像这扇“小窗户”。打酱油,买火柴、端着二碗去买腐乳、臭豆腐。一角钱是八块糖,九分钱一盒的“金葫芦”烟卷味道也不错。小孩手里有了两三角钱,就爱往小卖点跑。递过去一角钱,人家也不吭声,转身抓起一把,然后手在柜台上尺把高的地方停住,手指一松一紧,变魔术似的。“当啷啷”几声,八块糖块儿砸在玻璃柜上,打滑梯一样欢快。手里多的再扔回去。我们站在柜台外,眼睛盯着,心里数着数,也是那样欢快。那时我就有个理想:长大后就当售货员——随便吃糖,没人管。

  之所以叫“糖块儿”,呈小型长方体状,硬硬的,形状确实像砖块。外面包着糖纸,上面多是印着桔子或菠萝好看的图样,两边拧着个结,像是小丫头的鬏鬏,打开糖纸,琥珀色的“糖块儿”静静地躺着。那时桔子、菠萝南方水果不要说吃,见都没见过。“糖块儿”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吮吸着,尽量让这美好的滋味保持得更长些。同时全神贯注地想象着南方,那个很遥远的热带。生怕一不注意,甜味就跑了。有时为了过瘾,狠狠心,干脆放到嘴里,“咯吱、咯吱”放肆地大嚼起来,一整块霎时四分五裂,一小块一小块的糖分子在口中纷纷炸开,一波波的甜蜜随即通过口腔味蕾,流遍五脏六腑,尽情抚慰着干渴的身心。

  吃完糖被剥掉的糖纸是舍不得扔的,花花绿绿的,一张张夹进书页里,日后再翻开,还能闻到一丝甜儿味钻入眼睛,又回想起当时吃那块糖时甜蜜的样子,嗅觉、视觉、听觉大作战,尽量在复原着吃那块糖的情景,好像也是一场自我感官享受。几个小姑娘也要争论一番,炫耀谁的糖纸高级,谁家的亲戚多。有好胜的人就趁机显摆起来:“是奶糖,家里人出差到上海买的,是玻璃纸的。”优越感一下子出来了,周围的人眼巴巴的地瞅着,只剩下自惭形秽的份儿了。

  后来镇上的供销社搬到更大的一个地方,经营面积大了很多,卖的东西也更多了。雪花膏、花布、油盐酱醋、化肥、锄头生产农具应有尽有。那时候我上初中,有时候没带午饭,中午就骑着自行车到供销社买一个面包。掏出家里给的两角钱,买个面包作午餐。面包有盘子那么大,圆的,油汪汪的。一面平另一面是鼓的,红黑发亮。售货员会顺手扯上一块黄纸垫上,再拿给你。就站在那吃,毕竟是面包,发干。有时就硬噎下去,有时直翻白眼。馒头都吃不上溜的年代能有大面包吃,心中还是欢喜不已。

  最期待的是学校开运动会,那就可以跑到供销社买汽水儿喝了。玻璃瓶的,打开瓶盖后,密密麻麻的小气泡高兴地跳跃着,积聚在瓶口。“汽儿跑啦”赶紧把嘴凑上去,喝得直打饱嗝,这时往往是紧紧抿着嘴,鼻子一阵阵发酸,人却是乐的。和其它好吃的相比,喝汽水还有个盼头—退瓶。一饮而尽后,兴冲冲地拿着空瓶,递给售货员。三毛一分的汽水,退瓶还会找回一毛五分,立马就觉得拣了个大便宜。

  物质贫瘠的日子里,心情不会贫瘠。饼干、面包、糖块属于“零嘴儿”,但足以给寡淡的日子增加了一丝味道,觉得世上所谓的苦也能坦然接受了。是啊,没有苦,哪会有甜呢?

  老话说“没有受不了的苦,只有享不了的福。”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,每每回想这番“供销社”的味觉记忆,总感觉时光飞逝,五味杂陈。

编辑:小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