侠士留遗风——苏东坡的侠义朋友巢谷

□邓敏

  苏东坡一生朋友很多,其中不乏患难之交。但真正称得上仗义的屈指可数。显赫时宾朋满座,落寞时门可罗雀。趋利避害,人之常理,不趁机落井下石就算不错的了。

  在苏东坡的朋友圈中,巢谷是最具传奇风格、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人。在苏东坡春风得意、在朝为官时,他隐藏不现。而在苏东坡不断迁徙中,他却一再出现。关于他的资料事迹极其有限,基本限于苏辙在其《栾城集》中的《巢谷传》那些信息。今天的人们读来还敬佩不已。

眉山市三苏祠内的瑞莲见证苏东坡高洁的情操和与友人的情谊。 向哲 摄

(一)

  巢谷,生于公元1026年,北宋天圣四年。他出生在眉山县城外的农村。字元修,因排行老三,又唤作巢三。他的父亲叫巢中世。那时眉山乡学盛行,其父边从事农业边跟着读书,后来还成为了村里的老师。巢谷启蒙时就跟着父亲读书识字,他虽比苏轼大了11岁,但其“朴实博学”,因而跟苏轼在乡学里就有了结交。巢谷也曾经到京城开封参加过进士科考试,只是时运不济,没有考中进士。由于长得敦实,平日就表现出力气大,在去旁观了武举考试之后,巢谷遂产生了另辟路径、弃文从武的念头。蜀地的习武结社、守土保境之风,在经过王小波、李顺起义后很是盛行,眉山概莫能外。巢谷置办了弓和箭,开始学习骑马射术,虽然武艺学成后也没有考中进士,但他却成为了文武兼修之才。

  北宋时期,西夏崛起。宋仁宗、宋神宗、宋哲宗先后都大规模对西夏用兵,河湟地区成为了双方交战的主战场,先后爆发过几次大战役,这就是著名的“熙河开边”。巢谷听闻西边有战事,便仗剑西行,到了陕甘宁边防前线一带去游历,增长自己的见识才干。其间,巢谷结识了一个叫韩存宝的宋军将领,两人关系特别好,巢谷还教过他兵书,从而结下了坚如金石般的深厚友谊。真实的宋史中的韩存宝是统领河州军队的将领,熙宁十年(1077)他还带兵作为右路军参加了岷州的平叛战斗。是有名的“熙河名将”,颇受朝廷器重。

  元丰三年(1080),朝廷“命泾原路总管兼第一将、四方馆使、忠州团练使韩存宝都大经制泸州蛮贼事”,韩存宝“经制十万之众”,统一指挥镇压屡禁不绝的泸州南部少数民族(蛮族)暴乱。韩存宝因为不熟悉川南的情况,特意邀请巢谷这个四川朋友到军中以便询问,实际就是当个私人顾问。元丰三年(1080)十月,战争行动开始。川南多山地,进军不顺利。韩存宝在战术上没有采取就地建立城寨、步步紧逼的方法,同时又遇蛮族首领乞弟乞降,就擅自退兵回了泸州。不料朝廷认为韩存宝犯了“出师逗挠,遇贼不击”等罪,次年八月在泸州将其处斩。韩存宝在未被逮捕的时候,已知死罪难逃,便拜托巢谷:“我本是泾原一介武夫,死不足惜,只是妻儿不免要挨饿受冻。我装钱的袋子里有几百两银子,现在除了你:没有人可以代我把钱送给我的妻儿了”。巢谷立下了承诺,立刻换装改名,悄悄潜行陕西,将银子如数交到了韩妻手上。巢谷参谋没当好,却是个好信使。他不辱使命,完成了故人生前之托,在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,其豪侠之气可见一斑。在完成托付后,巢谷为避祸隐居江淮,匿其踪迹。

(二)

  不久,巢谷听说老友苏东坡被“安排”到了黄州。元丰五年(1082)九月,他又飘然千里前去黄州看望。此时,苏东坡谪居黄州已快两年了。巢谷参与了当地秋收的生产劳动,虽年已59岁,能文能武的他仍然是个壮劳力。巢谷也在东坡雪堂住下,苏东坡正式将两个儿子——13岁的苏迨、11岁的苏过交给他教授。能够成为苏东坡家的西席(家庭老师),再次表明巢谷学养不凡。黄州生活是苏东坡最落寞的时光,两人作伴饮酒作诗游赤壁,一起田间劳作林下会友。巢谷的陪伴缓减了苏东坡的内心苦闷,不愧是雪中送炭的真朋友。苏轼有一首诗《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》,就生动地记录两人患难相助的生活场景。“春雨如暗尘,春风吹倒人。东坡数间屋,巢子谁与邻。空床敛败絮,破灶郁生薪。相对不言寒,哀哉知我贫。我有一瓢酒,独饮良不仁。未能赪我颊,聊复濡子唇。故人千钟禄,驭吏醉吐茵。哪知我与子,坐作寒螿呻。努力莫怨天,我尔皆天民。行看花柳动,共享无边春。”

  巢谷是个奇士,不仅是文武奇才,还略通医术,手中积累了不少药方,平常也喜欢钻研医书。这和蜀地眉山道教盛行有关,也与他常年云游在外、习武从军相关联。《圣散子方》据说是他祖传的丹方,被他视为至宝。而苏东坡幼习道学和岐黄之术,也喜欢收集药方。后来的《苏学士方》就是东坡收集的药方书籍。恰逢那时黄州出现了疫情,巢谷出手救治了不少人。苏东坡很想得到他手上那秘方,软磨硬泡好久巢谷方才应允,并要求苏东坡指着江水发毒誓,这个方子只可以用来救人,绝不外传。东坡事后却认为这样有效的方子,应该能救治更多的人才对。他便违背了誓言,私下把这个药方传给了当地一位名医——后来的“北宋医王”庞安时。巢谷知道后也是胸口一抹,没有和东坡大吵大闹或者绝交。这两个眉山人的格局和胸怀都着实令人感叹。

  《圣散子方》在苏东坡二度知任杭州时发挥了重要作用。1090年春天,杭州“饥疫并作”,苏东坡又用《圣散子方》施药施粥,再次救活了民众无数。后来,苏东坡还为庞安时的《伤寒总病论》以信为序,此书中就收录了《圣散子方》。此方一时便流传开来,倍受推崇。

  圣散子方具体是治疗哪种瘟疫?是寒疫还是温疫?如何对症施药?庞安时书中将此方归到寒疫处方当中,并未讲清其他对症施治的注意事项。所以苏东坡在有了两次成功的应用经验后,在其《圣散子叙》中便有失审慎地坦言“用圣散子者,一切不问”。或许他这样的推崇是自信过了头。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医学家,据后世医家在深入研究东坡病案之后,认为他最后死在常州也是错在他自己给自己开的药上。

  再后来在宋末到明的几次瘟疫中,有很多人硬生生套用这个方子,结果出了不少惨烈的意外。方子是死的,用方人是活的,要辩证施药,要看病症,要看剂量,不应该机械照搬。类似于对今天新冠病症的用药。这一剂药方从配伍看是治寒湿的,针对寒湿性的瘟疫效果会很好的,但如果用在风热 湿热 实热的疫病上,杀人也很快。可惜圣散子方被人诟病和责难,乃至弃用。

(三)

  “巢谷寄菜种”,也透射出巢谷与苏轼交往的侠肝义胆。

  苏东坡在黄州时不仅思念家乡,更是思念家乡的一种味道,自称“去乡十五年,思而不可得”。写信叫巢谷给他寄种子。这让苏东坡恋念不忘的究竟是哪种美食呢?据考证,让苏东坡始终都记挂在心的就是眉山田间地头常见的野豌豆,诗经中叫薇菜,“采薇采薇,薇亦作止。曰归曰归,岁亦莫止”。巢谷在去黄州时就专门给他带去了眉山的野豌豆种。秋末在东坡雪堂周边一撒,很快就一丛丛的长得郁郁葱葱。折其嫩芽,可炝炒,可素煮,用水焯后还可凉拌食用,味道跟今天的豌豆尖相似。

  东坡高兴极了,解馋之余还将“巢谷寄菜种”与“张骞移苜蓿”“马援载薏苡”相论。因为巢谷,故有了“巢菜”之名;巢谷字元修,故苏东坡又将其亲热地叫作元修菜。民间流传的巢菜实际上有大、小之分,在今天的两湖和安徽地区还常见这种菜肴。巢菜之名或许是一种巧合吧,它应该在宋之前就有了,不大可能是因为苏东坡称道“元修菜”的缘故才被民众广泛接受。美食促进了苏、巢之间的友谊。兴致来了的话,巢谷还会下厨为东坡做几道眉山菜,肯定也少不了带有浓厚眉山味道的东坡肘子。

  苏东坡在黄州的艺术成就除了鼎鼎有名的《寒食贴》《赤壁怀古》和前后《赤壁赋》外,还写了一篇很有名气的《遗爱亭记》。这篇记不长,是苏轼代巢谷所写。元丰五年(1082)重阳节,黄州太守徐君猷任职三年离任。他颇有惠政,且对“监管对象”苏轼很是照顾。离任前众人纷纷宴请。席间,安国寺继连法师想给该寺竹林中的一个新建的小亭起名,苏东坡命名为“遗爱亭”,有留下仁爱之意。徐太守欣然认同,并请巢谷为遗爱亭写个记。巢谷站起身来,看向东坡。正在大家迟疑之间,苏东坡立刻会意,主动请缨,大笔一挥,《遗爱亭记》一气呵成,并在题下特别点明“遗爱亭记代巢元修”。起首设问,直接引用汉代何武的典故,接着对遵循规律、为政清净不折腾、深受民众拥戴的徐太守加以褒扬,记叙了徐太守与他同游安国寺吟诗作赋的过往,最后说明此记的由来。实际上,巢谷到黄州已经有一年了,中间经苏轼介绍认识了徐太守,三人还多次一起饮酒唱和。而且巢谷作为苏东坡孩子的家庭老师,徐太守对其文采自然也是相当认同的。本来一人命名,一人作记,徐太守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。但是巢谷也是一位谦谦君子,自知一介布衣,又是东坡西席,由苏东坡来写这篇文章更合适;而苏轼欣然命笔并特意点明“代巢元修”,既写实又照应了巢谷胸怀与情分,顺便又对徐太守的关怀照顾表达感激之情,更为重要的是借赞扬徐太守而抒发自己对无为而治、为官不乱折腾的执政理念的认可。当然,如果当天巢谷也同时写下了一篇《遗爱亭记》,那将又会是中国文坛另一段极有情趣的佳话。

(四)

  又过了一年半,元丰七年(1084)四月,苏东坡由黄州改迁到汝州任团练副使。虽然前途未卜,仍然不被重用,但朝廷的政治气候已经在趋缓。巢谷却没有同行,他辞别东坡返回了眉山老家。

  此后几年时间,因高太后垂帘听政,旧党执政,东坡官运一路开挂。他再次回到了朝堂,从登州知府、礼部郎中、起居舍人、中书舍人、知制诰,到龙图阁学士、杭州知州,一路风光无限,如日中天。然而,这期间巢谷反倒从苏东坡的圈子中消失了,苏东坡的座上宾当中始终没有出现他的身影。此刻,他或许只是深居遥远的眉山而默默为老友祝福。

  1097年,巢谷又闻苏东坡、苏辙两兄弟同遭不幸,双双被“安排”至岭南。他顿时心生波澜,义愤胜于思念,遂不顾身边亲朋劝阻,执意要去广东看望东坡兄弟。他以73岁古稀之龄,于冬月从眉山出发,沿水路出川,过湖北入江西之后,弃舟登岸直奔赣州,千里关山跨岭南,历时3个多月于次年正月才到达梅州。巢谷在到达梅州时给苏辙写了一封信:“我万里步行见公,不自意全,今至梅矣。不旬日必见,死无恨矣。”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和巢谷的身体状况,他不听亲朋相劝万里跋涉来探老友,并非逞匹夫之勇,他已抱死志。最后,苏辙在其贬居地龙川(佗城)见到了一身风尘、疲惫而瘦削的巢谷。苏辙大为感动,含泪相拥:元修兄,你就是个高古之人呀!你可玩真的,数千余里只为探望我们两兄弟!“谷于朋友之谊,是无愧高恭”。在别人避之不及,讥笑他不可能独赴岭南时,巢谷用行动证明了他对朋友的最纯粹的情谊。

  巢谷这才知道——几个月前,苏轼又被“安排”去海南儋州了。稍事休整后,他又执意要去海南看苏东坡。苏辙劝说无效后,见他已囊中羞涩,只好勉力资助了他的盘缠。巢谷坐船顺东江而下,船到惠州,登上白鹤峰和留守的苏过、苏迈及两房家小短暂相见。师生见面,不胜唏嘘。当巢谷坐船到新会,当地土贼偷走了他的行李和盘缠。后来,听说盗贼在新州被抓,他又赶去取回盘缠,不料经过这番折腾,急火攻心之下,他竟意外病倒,最终客死他乡。这里,距离儋州的苏东坡只有一千里地,距离龙川的苏辙有四百里地。

  苏东坡闻听此消息,大为悲伤,写信告知眉山老家的杨济甫,请他资助巢谷远在西北军中的儿子巢蒙前来迎丧,并请地方官员协助。苏辙闻听大哭失声,后悔不已,后来特意写下了《巢谷传》,巢谷的生平事迹才得以流传下来。

  在今天的眉山,巢谷居住的具体地址已无从考证,也没有留下任何墓葬方面的讯息。想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增加一点资料也无处可查,尤其在今天东坡区和丹棱县的户籍档案上已查询不到巢姓后人了。如今在广州从化区还有巢氏大祠堂,奉巢谷为祖宗。但愿是他的后人赴新会将巢谷迁葬至此,并定居此地。这在古代完全是有可能的。

  也许,在今天的眉山应该立起一个两苏和巢谷的雕塑,主题就叫做“忠肝义胆”。巢谷如此侠气,笃于风义之人,可惜是生错了时代。在唐必然大书,在宋则不然。文化再盛,也需侠义。眉山人巢谷的故事,既是对朋友最好的诠释,也是现代人所要厚补的一种精神。

  (作者系眉山日报社党组书记、社长、总编辑,供惠州日报专稿)

编辑:任己章